從宜蘭看天下
【我們努力「過」生活,卻從不在生活裡】
◎鐘穎(愛智者/諮商心理師)
人與世界的關係大致說來可分成三種狀態:
🔹順從世界
🔹逃避世界
🔹對抗世界
伊凡選擇的是順從,這是最受到讚許推崇,卻也是最斫傷一個人內在潛能的關係。許多人為了得到重要他人的肯定和社會應允的獎勵,都會選擇順從社會。然而順從並非沒有代價,只是那代價不一定那麽早出現,直到中年的來臨。
榮格心理學相信,心靈能量是在兩極中流動的。當我們的上半生將心力投注在成就的獲得或人格面具的打造,就會有一股相反的動力被隱藏在潛意識中等待著回流。因此,聰明人意識不到自己的愚蠢,勇敢的人也看不到自己的怯懦。它在潛意識的陰影(shadow)蓄積,從而引發各種症狀,帶來各種問題。
到底活著的意義是什麼?托爾斯泰想談的就是這件事。我們依照社會的期待長大、讀書、與做人,總之,依照期待完成所有「分內」的事。我們戴著面具,小心翼翼地做一個「體面」的人,博取老師、同事、與長官的喜愛,最重要地,是金字塔頂端者的喜愛,然後因為這些喜愛而喜愛自己。我們把這視為重要的能力。
我們努力「過」生活,卻從不在生活裡。
這種活著卻彷彿行屍走肉的生活是一種分裂的生活。人與生活本身分裂了,也與自己分裂了。我活的是別人的樣子,卻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。我即是社會的刻板印象,根深柢固地排除了個人對生命的意識。對生命本身活潑潑的體驗已經喪失,就連死亡也像是一場戲,猶如伊凡的同事心裡想的那樣。人都會死的,但那個人不是我。
一直到死亡找上伊凡之前,他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。不要有個人意見,不要表露自己情緒。達官顯要喜歡什麽,我就喜歡什麼。用存在心理學的角度來說,他總是「保持匿名」。
當死亡臨頭時,匿名的人才驚覺原來自己是有名字的
當代人之所以需要保持匿名,是因為個人在面對世界時已經失去了影響力。我們變成手機裡的一組號碼,或社交軟體的一個暱稱。
我們不再是一個具體存在著的、充滿意義的人,而是一組IP位址,或者一張張看起來都很像的旅遊照片。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僅剩下一個大拇指,不管對方潑上網的是全家福、畢業典禮、吃大餐、還是被炒魷魚,出於同情、讚許或其他什麽原因,都不能免俗地要給他一個讚。
廣度取代了深度,數量取代了交心。立體的人也因此變成了數學。我們用數學觀看世界,也用數學評價自己。年薪二五〇萬的勝過二〇〇萬的,房子一五〇坪的勝過三十五坪的。伊凡之所以執著於自己應該有五千盧布的身價,執著於自己還需要另一個五〇〇盧布的加薪,其深層原因正是如此。他的自我認同建立在社會與世俗給予的肯定,當他必須與這一切分手的時候,他才發現自己站在巨大的空無上面。
匿名免除了我們的責任,可責任免除得愈多,自由就相應地擁有得愈少。一個對人生缺乏責任感的人,他們看似自由,卻弔詭地很少感到自由。他們會描述自己陷入一種虛無或空洞裡,在那裡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。
他們期待輕鬆卻同時有巨大回報的工作,卻一直沒有搞懂,巨大的心理回報只有在給出承諾和承擔起責任後才會發生。匿名的人是被淘空的人,當死亡臨頭時,他們才會驚覺原來自己是有名字的。但是那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在剝去頭銜的外殼後竟然所剩無幾。
(摘自漫遊者文化:托爾斯泰《伊凡.伊里奇之死》書評)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