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宜蘭看天下

【死亡經驗讓人恐懼,是因為它無法被分享】

 

◎鐘穎(愛智者/諮商心理師)

 

伊凡的病來得很突然,跌落得也很快。他無法再仰賴醫師的診斷自我欺騙。他現在知道了,不是盲腸也不是腎,就是生與死的問題而已。他回想起求學時代念過的哲學:凱薩是人,人會死,所以凱撒也會死。

 

問題是,死的是凱撒,怎麽會是我呢?

 

這個問題是伊凡‧伊里奇重新取得生命的開端。這個「我」畢竟是不同於其他人的。「我」是活生生的,有過被愛的童年,有過淚水與歡笑,有過陽光與大海,還有那些不知名的花草芬芳與土壤氣味,這樣的我如此獨特,而死亡將會剝奪對這一切的回憶。而這一切,正是生命曾存在過的證據。

 

工作不再能吸引伊凡伊里奇的注意了,因為死亡擄獲了他。死亡不要求什麼,它只要求好好注視著它,什麽也不用做。但就是這點,讓伊凡飽受折磨。因為這點無法說給妻子明白,無法說給任何人明白,只能孤單地與它共處,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
 

伊凡到此刻才真正體驗了存在的孤獨,而孤獨無法透過理性的思維來擺脫。

 

死亡經驗之所以讓人恐懼,就在於那無法被分享。身體裡有某些東西一點一滴地消逝,我們想掙扎,卻被愈來愈用力地抓住。每個人都不想或不願面對這一切,彷彿死亡只是自己的事,與他人無關。就連談論它都是不禮貌的行為。

 

你到底需要什麼?

 

死前兩週,女兒來看了他,不過卻是盛裝打扮,因為等等要跟男朋友去看戲。她健美,年輕的身體像是在諷刺他這個將死之人。半夜他就陷入了痛苦的半睡半醒狀態。他終於聽到聲音:「你到底需要什麽?」

 

伊凡回答,他想要不痛,想要活下去。而且要跟以前那樣生活。聲音又問:「以前那樣的生活偷快嗎?」他回想自己的一生,從沒有憂慮的童年開始,那確實是很愉快的,但愈大後,這樣的愉快愈少了。學生時期還曾有過美好的時光,但工作、結婚之後,這些時光都不見了,金錢、煩惱、地位、工作,日子一成不變。外人看來他擁有得愈來愈多,但生命卻在腳下一步步地溜走。

 

伊凡不可置信,難道這樣的生活錯了嗎?應該沒有錯啊!他內心大喊:「每件該做的事我都完成了啊!」他不停地問「為什麽?」然後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。

 

這段描述打動了許多人。為什麽?為什麽在完成了一切社會交付給我們的義務與責任後,我們仍然孤單又可悲?為什麽?為什麼死亡不放過我們?這樣的生活到底有什麽問題?

 

生活難道就是考上好大學、好科系,然後找到一份好工作嗎?他們的疑問顯示出,自己的父母親可能也用相同的標準過生活。如果你追問他們的父母親幸福嗎?他們往往會被這個問題難住,不知道該怎麽回答。

 

問題的根源就在這裡,我們不知道怎麽活著,然後又教給下一代錯誤的生活方式。

 

當恐懼消失時,死亡也消失了

 

答案究竟是什麽?虛弱的他再也無法開口回答。

 

但他安靜下來了,在那一刻,所有折磨他的東西都離開了。「心疼他們,就必須做點什麼,好讓他們不那麼痛苦。使他們,也使自己擺脫痛苦。多麽美好又簡單啊!」疼痛就此消失,他內心問道:「疼痛怎麼不見啦?」他開始用心感受。

 

伊凡終於明白了活著的真諦。太簡單了,簡單而且美好,但這麽簡單美好的事為何他過去總是不明白呢?痛恨著虛偽妻子的他終於心疼起妻子來,他與伴侶和解了,同時發現自己關愛著兒子。

 

原來,答案就是愛。

 

他從來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。直到人生的盡頭,他才開始用心去感受一切。感受身體的疼痛,感受旁人的心,感受自己。

 

治癒的真正意義並不是健康,而是身心的合一。當代醫學的成功讓我們限縮了治癒的意義,我們以為症狀消失就是治療,但它原可以更深刻,那就是跟疾病在一起,跟病痛受苦的自己在一起,從而真切地活在當下。

 

我們的心逃離了身體,急著把後者當成壞掉或故障的什麽東西。在健康時我們使役它,生病時又急著對治它,彷彿身體與我無關。這是當代人之所以感到疏離與分裂的原因,我不再與世界熟悉,也不再與身體熟悉。

 

伊凡不再畏懼死亡,因為他生平第一次,終於靜下來傾聽自己的心。當恐懼消失的時,他發現死亡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。他像終於回家的孩子,長年來追逐遊走的心貪著攀附著外物,最後一刻,他迷途知返,回到了自己身邊。

 

(摘自漫遊者文化:托爾斯泰《伊凡.伊里奇之死》書評)

 

發布日期:2025-11-02 15:14:00 回列表